“进来吧。”他说。
叶挽秋走进去,发现这正是之前梦境里,李靖用来关哪咤禁闭的那间屋子。
里面空间很大,到处摆放着海中礁石做成的容器。它们体积不算大,看上去只能用来装盛一些草药或酒水,但她总感觉这里面放着的不会是这麽平常的东西。
于是她问:“这些是什麽?”
哪咤看着那些海石罐子,静静地说:“所有被东海吞吃过的凡人的眼珠。”
“眼……什麽?”叶挽秋没明白。
“海妖每吃掉一个人,就会挖出他的一只眼珠装进这礁石做成的罐子里,让人送到总兵府门口。目的是为了提醒我,这些人都是因为我才会死。”
哪咤回答,声音并不带多少情绪,可那种至今未散的恨意却依旧浅淡地流露出来。
“李靖将这些装着眼珠的罐子放在这间屋子里。每次我忤逆他的意愿,他就会让我来这里跪上一天,让这些被我害死的人亲眼看着我忏悔。”
他说着,又忽然笑起来:“不过他不知道。我来这里一次,就只会更恨东海一分,也不断发誓,我总有一天会屠了东海龙族满门。”
叶挽秋望着他。
她能感觉到,即使并没有对李靖与东海有任何屈服。但这些人的死却真实地背负在了哪咤身上,成为了整个梦境的核心,也成为了将他困在陈塘关里几千年也走不出来的心魇。
尤其在过往梦境里,她经常看见哪咤会对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父子发呆,似乎是在羡慕着什麽。
甚至到了水淹陈塘关的最後关头,哪咤也仍然望着李靖,唤他爹爹,好像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把。
直到他终于发现,原来所有人都背叛了他,也憎恨着他。他期待的东西,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心里构建出的幻影罢了。
他终于被他保护着人们,还有被他的仇人,联手逼死在城门之下。
“三太子,你有怨过那些伤害你的人吗?”叶挽秋问。
哪咤还没回答,便听见她又继续说:“也许有过,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。因为你更理解,他们无法反抗东海,更不敢反抗。所以在被悬息以利诱导以後,他们会为了谋生恨上你,你也可以原谅。”
“就像三太子你之前说过的。为了活下去,人的天性会驱使他们不管对同类还是异类,都变得格外残忍。”
“但即使想通了,这个地方还是保存下来,留在你的梦境里。是因为……你觉得你当初确实没有做到你想做的。”
“你知道虽然你做了正确的事,但因为你那时力量不够,无法一击便将东海彻底打垮,所以你的反抗为他人招来了杀身之祸。你觉得这其实也算是你的过错,并一直在为此自责。”
“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即使三太子你并不喜欢如今的神界,却还是愿意服从神界的规定,愿意暂且收敛自我受制于天规之下,做了这手握兵权的中坛元帅。你需要神界的助力,需要这些和你同样心系人间安定,六界和平的兵将们和你一起。”
“毕竟陈塘关的事,你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了。”
所以在听到龙骨石失踪以後,他会情绪波动得格外明显。甚至後悔当初应该不惜代价,直接以净念莲火分离那些被龙王拿去养护敖丙尸身的凡人魂灵。
“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病,才会让三太子你一直被这些噩梦纠缠。也让你在成神以後,对每一个在陈塘关无辜被害的凡人都格外关照。看着他们在转世以後过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,你才终于放心一些。”
“而如今,风祁山下发生过的事,以及龙骨石的失踪,让你又想起了陈塘关。所以你又被困在这个梦里了。”
“你也在。”哪咤注视着她。
叶挽秋眨眨眼睛,纠正:“对。我也在这里,我陪你一起。”
哪咤眨眨眼睛看着她,向来沉冷的眸子里泛出层层微亮柔色,像是被风拂乱的冬夜湖面。
他有点惊讶自己此刻的镇静。
对于叶挽秋这样将他心里所有意识到的,以及没有意识到的旧伤都直白点破的行为,他居然没有一点反感。
明明之前不管是蔚黎古神还是太乙,只要和他提到相关的事,他都会直接面色不善地跳过这个话题。
而她紧接着说:“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旁观者,也知道这句话我在之前的梦里就已经说过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,这些都不是你的错,你也不应该一直被困在这里。”
她说完,看了看周围那些石头罐子,忽然伸手拿起一个,将它狠狠砸碎在地上。
礁石瞬间碎裂开,里面却什麽都没有。
哪咤愣一下。
莲花之身没有心跳,没有体温。
可在她摔破这罐子的瞬间,他却分明感觉那声破碎的声音似乎回荡在他空洞的胸口里,重叠成第一声心跳。
“你看。”叶挽秋对他说,“都不见了。三太子你也可以从此从这个梦里醒过来,再也不必为它困扰了。”
都不见了。
都消失了。
都过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