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逵哭得一回,取了那壶牛乳,两个便回营寨。却说两个纵马走得一半,那李逵忽又执缰不行,鲁智深道:“黑厮,你又恁地?”
李逵道:“和尚,你且再与俺念回经。”
鲁智深道:“没来由又念甚?”
李逵大叫道:“如何没来由!你便与俺再超度一回俺爷爷!”
鲁智深道:“这泼才,你若有遗物时,自与你超度无妨。”
李逵道:“他便葬在那营南岗子上,俺两个去坟前便可。”
鲁智深道:“休来胡说,你乃山东人,非东京土生,爷爷恁生葬在此间?”
李逵大叫道:“俺便说的爷爷时,却是史家兄弟那马儿,你装幺作甚?他直教俺害死了,如何不超度?心里难安。”他见鲁智深半晌无话,道:“秃厮,你却肯是不肯?不肯时,便来与你厮打。”
鲁智深默然一时,道:“那栗黄骢何时殁了?”
李逵道:“已有一年,你真个念经念得痴傻,竟如何不知?”
他自说不周全,只大略来说了一回事由,鲁智深听後,半晌无语,终道:“即恁地,你引洒家去。”
两人即刻纵马去那南山,寻到那坟包处时,已过初更,暮色垂黑,那鲁智深唱一回《水忏》,两个方返。且说两个入得营寨,那鲁智深不肯入筵席,自寻宿处去了,那李逵见劝不动,也便罢了,自将了那壶牛乳入内,说成做马奶,去与衆好汉闹了一趟,纵声大笑,不在话下。
次日卯时,宋江一行整顿已毕,便挥军出征方腊。他等自淮水取道南下,十日,入得扬子江,便投润州地面来。那润州乃方腊枢密使吕师囊把手,麾下勇将颇多,又善水战,宋江兵马与他恶战一回,整三日,夺取润州城,却折了宋万丶焦挺丶陶宗旺三个偏将。宋江大悲,哭道:“我一百单八个兄弟齐聚一堂,乃上应天意,我等情深意笃,自上山後无一日曾分离,自归顺天朝後,我等北上伐辽,平定京畿,出生入死,何等壮举?也未曾折损兄弟一个!不想目今刚下江南,便出师不利!折了我三个兄弟!只教宋某痛彻心扉!”
当时衆人劝下,就城中好生葬了那三人,挥泪拜祭。其时五月,那青面兽杨志因水土不服,害了风寒,寄留丹徒,其馀宋军分兵两路,宋江取苏州,卢俊义取宣州,六月,各夺得城池,折了彭汜丶韩滔丶郑天寿丶王定六丶曹正六个,宋江又哭一回。到七月,宋军历经苦战,一举夺下昆山丶常州,又折宣赞丶孔亮丶施恩。八月,宋江举兵杭州,那杭州南临钱塘江,宋军教那江相隔,时值中秋,又有潮汛,江中波涛万顷,宋江苦于有兵难攻,就此驻扎城外,每日里只是郁结难排。
这一日,宋江只在帐内与柴进两个说话,苦于不知方腊朝中备细,出兵多有不便处,忽听帐下来报,道是燕青飞马来传卢员外处军情,宋江连起身,出帐迎了燕青入内,各施礼罢,燕青禀道:“小弟来时,卢先锋已攻下湖州,目下正兵分两路,一路取独松关,一路攻德清县,待攻下时,来与阿哥杭州会师。”
宋江听闻,稍感欣慰,又留燕青吃些酒水,当时道:“贤弟,你此来艰辛,愚兄本当留你多歇憩整顿三日,目今却又有一重任相托。”
燕青道:“阿哥但说,小乙万死不辞。”
宋江道:“如今我等攻那方腊,损兵折将,多有伤亡,也是因不知他底细。若我得一内应时,于那方腊朝中与我等外合,他日我等攻破城池时,也好万事顺当,莫再折损我恁多兄弟。却才愚兄与柴大官人嗟叹此一节时,他自请愿意一往,只是他单身匹马,到底凶险,因贤弟第一等精细,又会江浙土语,若得相助时,必又不同,却问贤弟可愿同往?”
燕青道:“蒙阿哥不弃,小乙愿往。”
宋江大喜,设酒席相款待,酒罢,天色将黑,宋江道:“贤弟就我帐下将歇一宿,明日早行。”
燕青道:“多谢阿哥心意,只是小乙明日一去,恐无数月难回,却去营中与衆兄弟辞别一回。”
宋江道:“如此也好,衆兄弟连日征战,也是疲顿,贤弟善谑,也同他等笑饮一回。”
只说那燕青辞了宋江,出得帐来,因那寨栅临江而建,其时秋风萧瑟,他见那江面奔涌丶水天一色,倒觉出些爽利,便望那江边来投,近些时,却见那江堤边点点火光,熠熠生辉。他又走得近时,却见是聚了些个人,正是那李逵丶三阮丶张顺丶张横几个,原来只在那临江处烧些纸钱,又放几笼子河灯,又有鲁智深在一旁,合十默默念经。衆人见得燕青,都是喜悦,各自嘘寒问暖一回,燕青问:“铁牛,你却作甚?”
李逵道:“你莫是瞎的?却不会自看?”
张顺道:“自南下以来,折了好些兄弟,平素多曾一道痛饮,如今却各魂归一方。今日中秋,却与他等烧几笼香纸,鲁大师唱经与他等超度一回。”
当时手持一壶酒,倾了一气在江中。那李逵自盒中取几只糖饼,一发撅开,也投往那江中,口中道:“你等且来吃一回饼子。”又投些炖肉,道:“肉也肥,却来食。”
投几方,自食几方,咂得有声,又道:“俺铁牛陪你等食。”
衆人都笑,张顺道:“铁牛大哥,你奈何来吃祭肉?”
李逵道:“你说俺作甚?军中缺粮,肉须最难得,但把在手上时,不吃一回,如何忍得?况俺只吃撕下皮子来吃,最肥处却都投江里了,俺那等兄弟都不是小气人,知俺铁牛是个馋的,自不同俺计较。”
衆人都教他说的来笑,张顺道:“大哥只肯馋,却也吊我馋虫上来,中秋蟹最肥,昔日住浔阳江头时,曾有五斤大壳子蟹,不知这钱塘江中蟹如何?”
鲁智深道:“你便下河去捉来吃。”
衆人见他说的无头无脑,都笑,张顺丶张横两兄弟道:“天冷,却下不得水。”
李逵道:“那和尚,你心不诚,便念经时,也尽想吃肉。”
鲁智深自不理会他,那李逵又大叫几回,鲁智深见他不肯饶人,才道:“撮鸟休语!洒家自已念经罢了,况洒家几时不吃肉?不曾害俺念经。”
燕青看一回,见空中月圆且白,映入江中,又与衆人说一回话,自辞了,心道:“明日便走,却去寻大郎说一回话。”
下了江堤,走到寨口,却遥遥见一株合抱老桂树,其时桂香浓郁,沁人心脾,他擡眼望一时,却见那桂树枝桠里,隐约有个人,他心道:“甚顽猴儿?”
走近的几步,原是个人坐那树桠子上,只望着那江堤处发怔,见他走来,也不曾察觉。燕青把眼细看,见那人形容时,痴了一刻,忽道:“那处的恶少年,好顽劣!”
那树上人吃得一惊,争些儿就此摔下树来,好在那人功夫了得,堕得一半,两手自攀住那树干,稳住,一跃而下,见得燕青,气结道:“燕小乙,你奈何来唬我!”
原来却是史进,燕青笑道:“大郎,你却几岁?还来爬树?”
史进红了脸,一时,又理直气壮道:“只闻这桂花香好闻,离得远时,不算痛快,我便上树凑近些闻,你这厮却来管我。”
燕青看他一回,道:“大郎,你分明却说反话,你明明不肯近些,只离得那般远。”
史进一听,半晌无话,终道:“你莫不在卢员外帐下?如今不在湖州,却如何到得了杭州?”
燕青笑道:“只来看大郎。”
史进道:“谁听你胡言,你既来了,去我帐下吃几锺酒。”
燕青道:“我正如此作想。”
两人入营,一路投史进帐中去,路遇郭盛,邀他一同吃酒,郭盛道:“你两个先去,我去公明阿哥帐下送个帖儿再来。”
不一时,抱了坛酒,又将来两碗肉,来投史进帐下,对燕丶史两个道:“今日火色好,自我等驻军这杭州城外,粮草紧缺,十数日不曾闻肉味。今番有个酸腐老儒生,便是昔日与军师编排《梁山义士传》的那一个,他因流落到这杭州城来,躬耕务农,平素又仰慕公明阿哥为人,今日自酿了膏粱好酒五坛,又煮得半口肥猪送来,适才我与阿哥送的拜帖便是他的。公明阿哥听闻我来寻你两个吃酒,特教我将来一坛酒,又割了两大碗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