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江道:“也罢,便暂别过,此南去三里坝子有处酒肆,他米醪最好,贤弟可去他处。”
史进道:“正好。”
当下两人便自别了,宋江执缰行得几步,却听身後马嘶阵阵,斡身看时,原来那史进却跟得来了,道他改变心意,正是大喜,当时却听史进骂道:“你这畜生作甚?”
宋江因望去,只见他那□马儿直似癫狂,正倾身扬蹄,又把嘴来啮史进披风,史进争些儿勒它不住。宋江大惊,怕他堕马,欲下马相帮,那史进见他如此,只笑道:“哥哥莫急,却无须下马。只我这畜生有些怪癖,没来由只爱寻寺庙处去,他因听哥哥要去大相国寺,便来性发,小弟且训他一回便罢,却不当真紧要。”
宋江一听,却是大为惊奇,道:“世间却还有这等奇马?”
史进道:“他只是个痴物。”
恁地说时,言语间却直有喜爱之意,宋江道:“贤弟,既这马儿竟有向佛之心,如何不遂他心愿,你便不愿同往时,只叫愚兄骑他前去。”
史进听他如此说,道:“哥哥若不嫌时,如此也好。”
宋江大喜,当时两人各自下鞍,待换马来骑,那史进抚了栗黄骢道:“马儿,我宋江哥哥此番乃是遂你心愿,却万莫与他作怪。”
宋江见他与马言说,未免觉些可笑,道:“贤弟倒通马性。”
史进道:“哥哥不知,这畜生闲常认生,却怕他性发,因与他交待则个。”
两人笑一回,宋江自翻身上了那栗黄骢,那马果然服贴,两人当下作别,各自去了。
却说宋江径到那大相国寺,正殿里听一回梵呗,遂去寺後观那湖雪,但见碧水白雪,果有佳处,他唤打扫僧人来,与了一锭大银,道:“便做香火钱,欲吃一回湖雪煮茶。”
那僧人道:“若施主只吃茶时,却有明前丶雪芽丶滇茶。不巧那舟子今个害疟疾,却无人下水取雪,湖雪煮茶却没有。”
宋江道:“只肯吃湖雪煮茶,寻常茶汤便罢了。”
也不要回大银,自去了,当时甚感寂寥,走的一时,忽道:“却争些儿忘了,自我等屯驻京师,那鲁大师不肯营寨中住,自道他昔日荒废经卷,如今欲补一回,只身却投这大相国寺住下了,寻常我等设宴相邀时,他自也不肯来,算来也有近年不曾得见,今日既来,且去寻他说一回话。”
寻了个小禅子,问道:“小师傅,多有叨扰,敢问贵寺中有个智深师傅,却哪处住,烦望指引则个。”
那小禅子道:“可是那酒肉和尚,性子莽急的?”
宋江道:“想必正是。”
那小禅子道:“他自住禅院耳房,只是今趟施主去寻时,却定不得见。”
宋江:“却问何故?”
那小禅子道:“那厮言行特异,却是野去了。”
当时欲走,宋江急道:“小师傅莫走,敢问却是何意?我那兄弟是个粗人,心却也善,若有冒渎时,万望恕免则个,目今却与我说一回他去处。”
那小禅和子合十道:“施主言重,那厮便是方丈也只肯护他,我等哪敢谈甚恕免?”
宋江道:“小师傅适才说他言行特异,却是恁个回事?”
那小禅和子道:“施主却不知,我等寻常一处念经时,衆人念《大藏经》,他自一人念《楞严经》,待我等念《楞严经》时,他自念《华严经》,声气又大,说他不得,若说他时,他只道:‘洒家便做死来念这般快时,尚入定不得,若随你等那般慢念,何如肯济事?’待我等念《华严经》时,他却甚也不念,只将禅杖轮来胡耍,他那禅杖端的沉重,若砸得人时,定当头壳儿尽做齑粉,岂能保命?我等说他时,他又道:‘念经也不济个鸟事时,洒家不耍一回禅杖,如何忍得?况洒家自有章法,自不会砸破你等鸟头。’寺监见他口口声声‘不济事’,因点拨他道:‘我出家人念经岂能有功利心,如何要济事又如何会不济事?我等念经却甚事也不为,汝若只为济了某事而念经时,却只枉投佛门。’不料那厮却好冥顽,只道:‘这呆驴懂甚?若甚也不为时,洒家却还念甚鸟经?’这倒罢了,方丈只道他非寻常人,让我等只由他。哪料自前几日落雪起,那厮却发起癫来,搬来雪块,砌在房内,每日里念经时,只将那雪块或垫身下,或拍身上,问他时,只胡说甚:‘冻得不晓事时,倒才济些事。’因那雪水化後,淌得满房尽成了水荡子,与他一屋歇的师兄弟都是叫屈,与他来说时,他倒也会事,爽性自此便不回屋了,每日里只在那寺後湖心岛间打坐,便开斋时也不曾回寺,方丈恐他有事,遣人去瞧一回,只道是:‘那厮自买了许多酒肉,往那雪地里山儿也似地堆了,他自傍里打坐念经,浑身教雪积了一寸厚,浑似个雪人。’阿弥陀佛,此等狂人,安能奈何?施主若要寻他时,自去湖心岛罢,只是今番舟子病了,也无人渡你。”
当时宋江听後,只是太息,牵了那马儿,踅折回湖边,遥遥见得湖心岛,奈何水波相隔,却也无法,只叹道:“罢了,今日茶也未得吃,人也不得见,想是天意。”
便要离了,拉那马缰时,却拉不动,当时吃惊,回身看时,却见那马儿兀自把前蹄将入湖中去,似要下水,宋江惊奇不已,道:“这马儿,你是何意?莫要渡宋某过湖?”
那马只是一味想往湖里行,宋江勉力拉住,当时问一僧人道:“敢问这湖水却得几尺深?”
那僧人道:“原是高埠,建寺後遂掘土为湖,并无多深,恐不过腰。”
宋江一听,看一回那马儿,心道:“若恁地时,教这马儿渡我过去却也可行,只是冰天雪地,只怕他吃不住,若害病时,对不住史家兄弟。”
又犹疑一时,却是实拉那马儿不住,心道:“罢了,这马且恁拗,便且行一回。”
当时毕竟不敢骑于马上,见那湖边泊了一小舟,只把那缆绳套于马上,自己上了舟,任那马儿下水,一路将舟子拉来,那湖水果然甚浅,便最深时,不没过那马儿脖颈,一人一马一舟,在那湖里行了半刻,便到了湖心岛。宋江上得岸时,牵马往岛心走,因岛上人迹罕至,又无树木,雪积足有一尺,直没了他膝盖去。行得一时,到得一处小潭,宋江心道:“本是湖心岛,岛心又有湖,却颇有玩味处。”
把眼看时,却见那潭心有个人,细一瞧,却不是那鲁智深又是谁?只见他跏趺而坐,肩膀以下都叫浸入水中,那水颇结了些冰,也不见他显出冷,当时只是闭了目,口中念经。宋江心道:“当真座活佛。”不愿相扰,存心等候一番,多时,那鲁智深自睁了眼来,得见宋江,大笑道:“阿哥如何得来?”
当时站起,上了岸来,宋江笑道:“今日宋某来寺中赏湖雪,念及大师,便欲来一探,不料那舟子未在,本自无奈,却多得这马儿,淌水渡了我过来。”
鲁智深望那马儿时,却是一怔,半晌道:“这却是阿哥坐骑?”
宋江道:“非是宋某坐骑,却问史家兄弟借来。”
那鲁智深一听,只合十闭目,宋江大奇,但他阅世既久,倒不显将出来,心只道:“这大师傅当真非常人,言行自有他深意,若大惊小怪时,却显得村了。”
不时,见鲁智深睁眼时,宋江才道:“只听闻那寺僧说大师雪中打坐,宋某本已叹为神人,不料却是潭中打坐,更神三分。”
那鲁智深听罢,也无谦辞,只道:“洒家本在雪中,不想潭中倒更严寒些,便去潭中。”
宋江自听得不解,却也不问,只笑道:“前番与大师长谈时,还作当日在山上,我欲修设水陆法会,请大师主持,大师却道无心念佛,一岁之隔,如今大师却这已般皈依,合当作神人,教人嗟叹不已。”
那鲁智深只道:“洒家自是个僧人,僧人自要念经。”
宋江见他答得开脱,心中本有千般疑惑,倒觉自己再来深究,未免拘泥。两人一行走到湖边,说了些别个话,宋江道:“大师闲暇时,却也回营寨来耍,衆兄弟时常挂念。”
鲁智深道:“每日只是念经,也无闲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