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智深见他停步不动,问道:“大郎,恁生却不走了?”
史进心道:“虽是羞愧,哥哥自不会笑我。”终开口道:“并无大事,想是前夜磕坏了头,此刻止来发昏,却怕踩空了去。”
鲁智深一听,正色道:“大郎害头痛,恁不早说?却捱到此刻。”
史进道:“并不利害,端只是教人眼花一回。哥哥却莫忧心,你只拽了这短棒头,走前头,我拽了棒尾,走後头,但有个指引时,自当妥帖。”
鲁智深望他一回,心道:“那棍子能抵个鸟用?俗话说好汉不愿露怯,大郎自是心气高,洒家虽不放心,却不好忤了他去,罢了,只来应了,到时小心在意便是。”
当下口中称是,先牵来缰让那马儿先行下得坡去,自握了那短棒一头,往前走了,心中只是万分谨慎,处处留意那史进步子。两人如此这般,一前一後走了一时,倒也无事。
行得一半,那岭上乱石裂开,却迸出条断口来,便如那一块水豆腐斜里挨了一刀,缺出条缝来,鲁智深因是望去,只见那断口极深,虽无万丈,也有百尺,若是一脚踏空,定是粉身碎骨去也,心道:“直娘贼,这行情恁个危法,怎舍得教大郎冒险?若是好言商讨时,他性子犟,自要来逞强,商讨却是不济个鸟事。”
当时心下一横,手上架了千斤的气力,猛地将那短棒往前一勒,史进只感一股巨力来吸,登时身子不稳,朝前跌去,当下便教鲁智深一把将入怀中,打横抱稳了,只道:“大郎缘何跌倒?想是头晕得紧,自走不稳了。恁地时,便休再逞强,哥哥抱你下山便是。”
史进教他强搂在怀里,只是且惊且恼,又羞又臊,心道:“分明是哥哥要我跌倒,却来强说蛮理。”他因见山势险峻,只怕教那鲁智深有甚闪失,却又不舍得来当真挣扎,当时想到若教人窥见这等情状,只红了面皮去,阖了眼埋在鲁智深胸前,不肯教他得见。那鲁智深只怕他性发,见他只那般伏贴,甚感惊诧,又是欢喜,当下抱紧了他,一路奔下山去。
话说这两个下得山时,那史进只在鲁智深怀中沉沉睡去了,鲁智深不忍叫醒他,只管抱着又行了一刻,四野皆是荒草弄乱石岗,却无个好歇处。约摸又走得半个时辰,天忽起风,阴凉如寒山洌泉,史进只教那风吹得醒了,当时见还教鲁智深紧抱了不放,羞赧不尽,跳将下地,道:“哥哥恁胡卢了事,前番岭上便不提时,目今上了官道,何以不叫醒我?若教人窥见,定来取笑。”
鲁智深笑道:“只见大郎睡得酣甜,多睡一时便得一时。况这鸟地鬼都没得,何人来窥?”
又问道:“大郎头痛可好了些?前处倒尽做平川,不若上马去。”
史进道:“马儿也乏了,况它自驮了细软包裹,再累它不得。我这头痛并不打紧,只走路时绰绰有馀。”当时四野一望,忽道:“哥哥,你瞧那前处莫不是有户人家?”
鲁智深因也望了一回,果见那黑黢之中,隐现一方屋廓,只道:“只窥那墙郭瓦檐,倒似座庙宇模样,叵耐这鸟地头,人烟也无个,造恁多庙宇作甚?”其时风刮得更紧促,鲁智深道:“也罢,只望那西天边,黑云峦叠,只怕稍刻便要落雨,俺兄弟只去投宿就是。”
两个寻到那庙前,昏黑之中,只觉那建筑体格似曾相识,又藉着微光窥清那山门上匾牌时,却正是“觉圆寺”三个古遒大字,两人都是大惊,鲁智深骂道:“入娘的!今趟敢是见得鬼了!一路跋涉端的艰辛,恁生又摸回了这鸟寺?”
史进心下也是疑窦百出,道:“莫只是个重名的,却是另一处所在?”
他这厢话音甫落,却见那山门自咿呀开了,出来个小沙弥,却不是别的,正是日间的那一个,不及鲁丶史两人盘诘,那沙弥先自合十打了个问询,因道:“方丈吩咐:‘三鼓时分,高僧必回’,特教小僧在此相侯。”
鲁智深因想到前番智真离魂之事,叱道:“你这厮莫是鬼魅?洒家须不曾与你生前有雠,为何苦苦相缠?”
那小沙弥道:“高僧莫疑,小僧只做肉体凡胎,哪里能是鬼魅魍魉?只因此地唤作‘迷魂岗’,乃是上古沙场,积怨千年,闲常有瘴气自地下出,乱人心魄时,多半教往来行人失了法度,乱了方向去。高僧今番怕是路上遇了迷障,因此才绕它不出,又回得寒寺。”
鲁智深道:“空口无凭,岂能枉信?你这厮当真是人时,洒家便来捉一回,若是拽在手里有血有肉,方才信得!”
当时上前,一把撇了那小沙弥臂膀,拎得人就此离了地去,那沙弥大骇,登时哭嚎不休。鲁智深见他肉骨果真俱在,体魄又兀自热扑扑的,才信了他不是鬼怪,又见他涕泪横飞,好不耐烦,一手将他撒了,骂道:“这呆僧,洒家须得不纳你性命,却哭甚?真个贬价行货,半分胆色也无。”
史进瞧的揶揄,上前对那沙弥道:“你这小和尚,快收了涕泪去,我哥哥是个好汉,只来唬你,非来当真害你。你先番话却尚没说个分明,此地既有瘴气,究竟恁生才能绕得出它,寻得通途?”
那小沙弥兀自抽噎道:“方丈吩咐:‘高僧心有迷障时,路方有阻,心若无障时,路自无阻’,他又说高僧与敝寺有缘,目下只当入寺普度真经,到时破了心障去,行动时自然一片通途’。”
史进听得糊涂,鲁智深也直是焦躁,道:“洒家生平最恨你等修行呆鸟,子虚乌有闲常挂嘴头!甚麽鸟心障,洒家心中却是坦荡得紧!闲话休再提,既是山路迷障多时,你这厮便与俺抄个图来,俺兄弟按图索骥时,自然顺当。”
那小沙弥只是哭道:“烦请高僧入寺,此是方丈之意,小僧不敢忤逆。”
鲁智深正待发作,忽听寺内传来一老者笑声,只是和平清明,悦耳怡人,那人笑了一时,渐近山门,鲁丶史两个把眼看时,原是个白须老僧,其後跟着个小禅和子踱来了,那老僧形容苍古,不晓年岁,却又神平气和,慈眉善目,那小沙弥见得他,合十行礼,直唤他做方丈,只听这方丈笑道:“高僧非是凡人,其气极正,其心极直,其思极奇,其智极深,玄苦,你休要刻板理会之,且下去吧。”那小沙弥自领命去了,方丈又对鲁智深道:“高僧既索要地图,到时我等衆僧奉上一卷便是,目下还请移步入正殿讲一回经,权做交易则个。”
鲁智深见他气度不凡,神态倒似那智真,心里起了几分敬意,道:“洒家是个莽人,适才造次了,长老莫怪。”
方丈道:“圣人不拘于常理,高僧言行自是特立,老僧安敢怪罪?”
鲁智深见他不似佯装,心道:“这老僧言语间虽是糊涂,口口声声直叫洒家做高僧,端的岂非是有眼无珠?若是闲常,哪做理会,只是今番洒家有求于他,倒只好囫囵应付。”因道:“敢问长老法号?”
方丈道:“老僧慧常,证果清浅,不敢教高僧称敬语。”
鲁智深道:“长老缘何要洒家讲经?洒家闲常只做个野僧,酒肉不忌,哪里当真省得甚佛法?只怕贻笑大方,却是讲不得经。目下俺兄弟两个急切行路,便只将大把的金银与长老,换卷地图便是。”
慧常长老道:“高僧自活佛山上来,却万莫谦逊。老僧乃出家之人,又岂贪慕财帛?高僧胸中自有三道真经,便是那无极法宝,老僧等终其一生却悟之不得,今有佛缘,但求一闻。”
鲁智深道:“不瞒长老,洒家生平只学了华严丶楞严丶地藏三道经,便这般时,也全做生搬硬记来,不求甚解,恁生讲的?”
慧常长老笑道:“正是这三道真经,高僧佛光普照,如何会不解经意?只是言语间谦让则个。高僧便是不愿与我等愚钝衆僧备细讲解它时,只恳求于那正殿当中颂咏经文一回,到时我等沐浴圣音,于顿悟经意也是极有妙处。待高僧诵罢经时,我等自以图帙奉上,好生相送,绝不强留。”
鲁智深心道:“这老僧只管满口胡话,目下洒家只为求得那地图,却又不好驳了他。”因此道:“恁地时,若蒙长老不嫌弃,洒家便随你前去,与你等硬背一回那经文也是无妨。只是俺兄弟一路奔波,正值疲顿不堪,眼望这风雨将至,劳烦长老安措个耳房,与他囫囵休憩一夜也好。”
那慧常长老望史进一眼,却道:“佛门乃至清之地,安能教秽物沾染?这施主一身秽气,却入不得敝寺。高僧但有各种吩咐时,都当领命,只是这一样,却是不敢从命。”
鲁智深一听,如何不怒,喝道:“日里那小秃厮只管来放屁!夜来见你这老秃厮生得端方,道是个好相与的,却又来放屁!当真臭不可闻!洒家兄弟若是秽物,这天底下便没个洁净人!既是如此,洒家哪耐烦与你等秃驴讲经?走了倒干净!”
当时绰了禅杖,便要离开,却教史进将来拉住,与他低声道:“哥哥休性发,大郎本是个村野匹夫,教那方丈骂一回秽物,打甚麽紧?听一回便也忘了,谁来与他真个计较?此地既有迷障,若无个图例时,恐是当真难寻出路,哥哥但入寺与他等讲经就是,大郎门外相侯,并无妨碍。”
鲁智深道:“如何肯成?望这天色阴恻,分明直要落雨,大郎本害头痛,再淋得雨去时,只怕害了身体。做哥哥的安能放心?”
史进笑道:“只是这个,又有何难?我便与那老方丈讨只油纸伞,不去淋雨就是。”当下他朝那慧常长老作了个揖,笑道:“天色可巧不好,敢与长老讨柄纸伞。想我虽是秽物,并不去沾染佛门,只沾染你佛门一把纸伞,当无大碍。况便教我沾染那伞时,天若落雨,自然又复教濯洗个干净,终究沾染不成。”
慧常长老道:“施主诙谐,与你一把伞,自是无妨。”
唤了身後那小禅和子,道:“玄甘,香客房有十馀柄鉴湖坊造的散随缘豆纸伞,与这位施主取一柄来。”那小禅和子应声去了。
史进道:“多谢长老。”因对鲁智深道:“哥哥,你这便随长老去吧,好换得地图来,大郎等候就是。”
鲁智深见他意决,也是无法,因道:“大郎硬要洒家去,听你的就是。只是那伞尚未送来,洒家却不肯走,怕他这些出家人却打诳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