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进因推了他去,恨道:“若非你这厮平白假冒我鲁家哥哥,我史大郎岂会承你的情?”
燕青听得他此说,却是敛了嬉笑去,当时正了颜色,只道:“看来尚无需三问,只是两问便得了正解。”
史进道:“你道甚?”
燕青只道:“诚如史家兄弟适才所言,你平素心下只是不肯当真认了小乙这个兄弟,今趟在那河边时,小乙若是以真声相示,你又恁生会受我的好处?小乙因见兄弟身上有伤,其时又入暮风凉,只怕你遇水惹了伤寒去,又心知兄弟素与那鲁大师交好,当时忙乱之中只好出此下策,权且先扮作鲁大师诓你穿了衣裳去,其馀只是从长计议,”又道:“小乙此一番言语句句属实,都是真心,若是史家兄弟要来怪罪,小乙只认了便是。”
史进教他一说,口里肚里倒是全没了辞,心急道:“这厮嘴子恁地真利害,说东是东,指西是西,教他一说,直显出我理屈了,便是怪不好怪他。只恨他平白与那时迁两个说恁些个龙女聘礼的风话,却直太轻薄,此番也不好相提。”当下只来兀自发怔,却不得出声。
那燕青最是个善察言观色的,当时见他神色,便知事已成了八分去,因此也不催他那厢表态,只又与他点了一盏茶,史进心下有些通融,又略感口燥,便拿来吃了,燕青见他肯吃,又将一碟杏果糕点与他,史进见那果盘精巧,想起一日肚里无食,也不推却,只管来吃。燕青只在那厢看他,也不来说话。待史进吃完,心里倒才开窍,只感他此行端的是有头无尾丶有始无终,气也没出得,架也没打成,却只平白显出那燕青比自家豁达知理了三分去,如此一想,倒生出几分不自在,只急急站起来道:“兀那燕青,今日之事,你既有理,也就罢了。便直当是你今番帮了我一回,我史大郎是个知恩图报的,口上不说,心尖自然惦着,他日你若要甚报答,放个话儿时,我自当来报,目下我便走了。”
那燕青见他如此,却也长身而起,直张臂将他拦住,史进不解,道:“你这是干鸟麽?”
燕青笑道:“史家兄弟却是好会忘事,方才你只答了小乙两问,还有一问未答,恁生就想走?”
史进道:“你这厮端的糊涂,如今事既已见了分晓,我须也承了你的情,你却还问个鸟?”
燕青只道:“凡事有始必有终,今番小乙既问了首,便当问尾,史家兄弟既答了一,也须答全。”
史进道:“直是个迂阔的,也罢,你便问完就是。”
燕青因笑道:“这第三问便是:前番小乙唤史家兄弟作‘大郎’,兄弟只骂小乙唐突,道是你我没得情分,不肯与我来叫。今趟史家兄弟既是已承了小乙的情,你我便也有了情分,却是敢问史家兄弟,如今小乙若再唤你做‘大郎’时,可还唐不唐突?”
他那厢说罢,只是毫厘不错儿的把眼将那史进望着,史进心道,这燕青腔调恁生怪致,方才还是个万般精细的油子,此刻又直似个痴汉,因此道:“还当是甚鸟事?便是这个,既是你有恩于我,你便叫就是,又不得吃了你去,有甚还须得专程问一声的,直是造作。”
燕青听罢,只是摇首道:“大郎此言差矣,却是不知我心。若不得你首肯,小乙哪敢来叫?若叫错时,徒惹忧心,须得有此一问。”
史进道:“罢罢,你说恁地时便是恁地,既是也问毕了,我便去了。”
不想那燕青却是又来一发儿将人拦住,笑道:“大郎莫急,先才是我来问你,目下你恁不问问我?”
史进气急道:“你这人端的搭缠,我有甚要问你这厮的?我便真有问时,你也未必能答。”
燕青道:“大郎不问,焉知小乙不知?”
史进只来推他,道:“直来胡搅蛮缠,却莫挡路。”
燕青道:“大郎不肯来问,小乙便姑且一猜,你此刻心中最想问的,定是那鲁大师人在何处,却是也不是?”
史进一怔,想到鲁家哥哥,心中恍惚了半晌,道:“你莫非知晓我鲁家哥哥何在?”
燕青道:“你若不问,焉知我知不知?”
史进道:“你这厮休来卖关子,忒不利落。”
燕青只笑道:“俗语道,无礼不求人,大郎既是有求于我,何不好生相问?直这般任气,鲁家哥哥鲁家哥哥只叫做一气,却连我姓甚名谁也万万不去提,莫不教我心寒?”
史进心中只是着急那鲁智深去向,也未觉他话中吃味,只得吞了气,拱手道:“敢问燕青兄弟,我鲁家哥哥如今去了何处?还望如实相告,史进不胜感激。”
燕青叹了声,因抚了他手道:“大郎到底年少,却是一味偏激,如此生分客套,却又教为兄的不安了。往後直叫我一声‘小乙哥’便是。”当下再无多话,便将那鲁智深此番何去何从如实相告。
原来当日鲁智深只当史进陷在了东昌府,飞身去救,又有吴用几个半路来追,哪料那和尚心急如焚,脚力只是倍增,别个竟是追他不着,好赖教他丢了。待吴用回了军营,料得鲁智深定是进城去也,又怕他性发闹事,便差燕青丶时迁两个也摸进那东昌府内打探消息。一探之下,果是生了大事。
其时那东昌府费太守新死了一房妾,正修设水陆道场,又请得城外静殊寺的僧人来诵经。那鲁智深是个胆包身体的,当时路上便挑拣了当中一个肥壮僧人擒下,直剥了他直裰,夺了他念珠丶木鱼,自行披挂上,又丢与他一锭大银,就此厮混在那衆僧人中,其馀僧人只窥得他威武,一律的只是肉颤心惊,无一个敢说他,一齐进了那太守府去。比及那费太守来灵前焚香时,便教鲁智深提拳来打,先打了个屎尿横流,只做个熊撇苞谷似的在肋下夹了,因骂道:“兀那狗官,你且听着,洒家有个兄弟,唤作史进史大郎的,如今教你这撮鸟押在牢里,想是吃了许多辛苦。目下你脖颈直在洒家腋下挟着,洒家便是打个鼻嚏时,稍一发劲儿,便教你一遭儿断做两截,若要俺不伤你性命,便直把俺史家兄弟与俺还来。”
那费太守只是价天讨饶,因教底下一个虞候去讨了狱典簿子,一页一页来与他翻查,却是没得史进名目。那鲁智深哪里肯信,只当他是来作弄自家,又是一番好打,直打得皮肉开花,又勒着那太守两个去得牢里,各处班房寻了个遍,当真不见史进人影。鲁智深哪肯甘休,只又抓了几个节级来问,拳脚相逼,料得他等不敢作假,衆口一词都道牢里万万没得史进这麽个犯人,心中始才信了八分,嗔怪道:“分明道是我家兄弟在此间陷了,恁生却寻不见?莫是洒家会错意?”
出得州衙时,他一路将那费太守挟至门口,就此放了,自行逃命,哪料他前番缚去了太守,已是惊动得全城兵马,此刻一发儿倾囊而出,满街巷尽是他等伏兵暗箭,鲁智深一路厮杀,倒也悍勇煞人,直一路杀到城外,当是时背脊上已是扎了个箭窝,腰上丶腿子上也挨了数刀去,他只逞着皮肉厚实,倒也没害了性命,当时抢了匹官马一路逃奔到十里外的灵溪镇,终教卢俊义帐下的伏路喽罗见了,抢去营中治伤。
史进只听得鲁智深为救了自己受了这般苦,心下又是感动,又是焦灼,急道:“我哥哥既是受了伤,恁不在此好生安歇?如今却是不在营中,却去了哪处?”
燕青道:“大郎莫心急,大师如今自是妥妥贴贴。其时因我梁山军马与那东昌府交得一回战,伤者甚多,又有樊瑞丶项冲几个头领重伤,遣回了山寨,营中医士已是告急,军师因见鲁大师伤得沉重,又中了药箭,只怕留他在此间,倒教那等庸医误了,因此星夜措置车马送他回了山寨。掐指一算,如今倒已得了半月有馀,以大师那等强健体魄,又有安神医与他看顾,想是应当平安无恙。”
史进见他不肯将话说满,心下着急,便抢道:“甚麽想是,甚麽应当?我哥哥非是寻常人,自有佛祖庇佑,定是平安无事。”
话虽如此,却只是说给自家来听,权充个安慰,心中到底不能安心。燕青见他攒了眉眼,知他所想,便存心只要教他欢喜些,因此笑道:“大郎,却还有一事要与你听,只来先问你讨个免罪符则个。”
史进疑道:“恁地?”
燕青道:“大郎先与我个免罪符,我方敢说,若是不与,恐怕说了时,又教你同我撕破脸皮去,究竟做不成兄弟。”
史进道:“甚麽鸟免罪符,我又不是皇帝老儿,恁生拿那般做派?只答应你不同你撕破脸皮便是,便是听了气忿时,兀自忍下便罢了。”
燕青笑道:“如此甚好,且教我安心,说来倒也非是甚大事。只是当日军师要劝鲁大师回山寨养伤,大师因得知大郎实是陷在东平府,只是惦记大郎安危,却不肯去,军师无法,只得诓他,道是大郎已教公明哥哥率衆兄弟救出了,教他莫要忧心。鲁大师只不肯听,又道要见大郎本人,亲自与你说了话时,才肯信得。”
燕青说的一时,只来一顿,笑道:“大郎,你却猜猜,毕竟当时军师想了个甚法子应对?”
史进见他神色滑稽,只道:“你这厮方才只来问我讨免罪符,莫不是军师教你燕小乙逞那口技,又去诓我鲁家哥哥?”
燕青道:“大郎这回倒是精细,教你一点就着,当夜我便只隔着那军帐,学大郎声气同那鲁大师说了一回话,要他务必安心回山寨养伤,如何如何,大郎却又猜猜,那鲁大师恁生回我?”
史进教他一问,心下剧跳,只不肯来猜,道:“你说便是。”
燕青半刻无语,只是瞧着史进不动,引得史进去望他时,才笑道:“大郎若是不来猜,我今趟便不与实情相告。”
史进见他直来耍泼皮,只得思忖半刻,斟酌道:“鲁家哥哥定为前番错怪了我来自责。”那燕青只不言语,史进又道:“兴许又要来问我伤势。”见那燕青仍不来答,史进又道:“又是要嘱我遇敌交战时小心在意。”一路说来,他心中倒似当真耳听面见了鲁智深,听得他如此如此同自己交割,只说得兀自痴了半晌,再看那燕青时,却见他也只来呆望自己,只伸手将他来推,道:“我已猜过了,你却说,我鲁家哥哥倒底说了甚?”
燕青当时面容只沉如水,道:“大郎却是猜错了,鲁大师当时听我一番说法,却是一句好话都未曾说,只绰着禅杖杀将出了帐,一杖与我砸来,怒道:‘甚麽撮鸟,直来假冒俺兄弟?洒家却还没聋,便是当真聋了时,大郎的声气洒家也自识得。’当时便只要来同我打斗,幸而教军师即刻劝了,否则还哪里得了?”
史进听得先是一惊,复又欢喜,终是五味陈杂,只是一句话都说它不出来。燕青见他神色,心道:“我欲教他欢喜一场,不想倒是弄巧成拙了,大郎定是将心比心,想到他前番两度却听不出我话里破绽,那和尚却一听便知,自感负了那和尚了。”
因道:“我是关西人,与那鲁大师直算半个乡中,因此学他口音精熟些。大郎却是关中乡音,我学来生疏,恐是破绽多些,便教大师一听就识破了。”
史进也不作答,当时传来二更鼓声,又有春虫夜鸣,史进听得一回,心道:“还是仲春见得哥哥一回,如今已是暮春了,他心中原来直是那般的待我好,只是今日才知,却不晓哥哥此刻如何。”当时那史进又想到此番不得与鲁家哥哥厮见,忽得只是意兴阑珊了,当时别了燕青,自行离帐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