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进因见他临死犹能夷然不惧,心中道:“此人倒也是条汉子,我此番赢他,只是占了脚上便利,倒并算不得真赢,他倒也硬气,输便输了,不来辩驳一句。再者如今我便是杀了他,教他等手下十面埋伏,乱箭来射时,自也逃不去,倒也罢了。”当即直收了刀去。
那董平只感项上一轻,见史进那厢已收了刀,大为纳罕,只道:“你何故不杀?”
话未问完,忽地那人堆儿里放出数道冷箭来,急如闪电,只朝史进射去,史进一惊,跃起便闪,无奈他再有神力,却也当真不是神仙,闪得一箭,却哪里闪得十箭?当时一轮箭罢,他肩头中了两箭,只带的身子一仰,往後退了数步去,登时被数个狱卒一齐扑上绑了。
董平看时,原是自己帐下两个副将到了,因见他涉险,便挽弓来射那史进,董平只喝停道:“且住手!”他见史进双膀上血流如注,神色倒是坦然,不肯叫出一声痛来,因而心道:“此人虽为草寇,满嘴也无好话,倒颇有些道义,先前他不来杀我,于我也有恩泽,只是他为逆贼,我为人臣,终不相为谋,否则便是做个兄弟时倒也痛快。”又道:“它日我自押解他入京,他虽也是一死,倒不忍现下就此折了。”
因对狱卒道:“解这贼子回牢,传个医士与他扎了箭伤,饭食按例,莫短了他的。”
当时史进便教两个狱卒押去了,不必细说。
到得次日,正是三月三十,灯火初上之时,那宋江兵马便分作东丶西丶南三路,成夹击之势,来攻东平府,因有城内顾大嫂等响应,当时势如破竹。不肖半日,东路宋军便杀入程太守府邸,逼得那程太守悬梁自缢。那宋江自率南路军马,在城外与董平交战了一回,当时董平兵寡,两个副将也已战死,只他孤身一人,对峙梁山数员大将,倒也无半毫怯意,宋江道:“你今番进退无门,不若就此来降,放你一条生路。”
董平大怒,骂道:“安肯向你等贼子求饶?”
只是不肯就降,宋江因见他骁勇善战,且铁骨铮铮,心中生出相惜,当时只佯装败走,引董平纵马来追,半路设下马绊,生擒了他去。其後又言语相抚,终招他归了梁山。当时那董平拜谢了宋江,各自入座,说了一回话,忽道:“不好,那史进兄弟还在牢中!请哥哥即刻去救。”
此话刚罢,便听帐外一女子声气道:“公明阿哥,史家兄弟救回来了。”原来正是那顾大嫂和孙新搀了史进前来,宋江大喜,离席相迎,把眼看那史进时,却是槊血一身丶鳞伤遍体,心下只是痛惜,挽了他道:“贤弟此番当真受苦了。”
史进笑道:“哥哥休急,都只作些皮外伤,充不得数。”又道:“小弟此番前去,不曾有功,倒害得哥哥们记挂劳心,忒煞惭愧。”
宋江道:“贤弟休说这等话,此番也是宋江欠了些主张,未与你计较好。”
史进当时望去,忽见那董平立在一侧,登时大惊,怒道:“哥哥,这狗贼安敢在此?”
话甫才出口,心中省悟这董平怕是已投了梁山,正待赔礼,那宋江却笑道:“贤弟休惊,董将军已归顺了我梁山衆兄弟,如今却是自家人。”
又与董平道:“我这史家兄弟平素快言快语,须无坏心,董将军切莫怪罪。”
董平因笑道:“我恁会怪罪,史家兄弟有勇有谋,前番也是在州衙与他一斗,始才见识了梁山好汉的真侠气。”
宋江笑道:“史家兄弟,董将军直赞你有勇有谋,可见此番你也不曾白去。”
史进想起前番无端生事,颇感羞愧,红了面皮,道:“弟弟闲常只是莽撞,若说勇时,倒尚有些,却哪里有甚鸟谋?当日在那州衙,我也曾劝董将军同我一道造反,却是没成,反惹他同我厮打了一架。可见得还是公明哥哥有谋,说话时他方肯听。”
他这厢只是直言,权当说笑,不曾有甚深意,哪料却正是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那董平暗道:“这史家兄弟教我一番折磨,只怕却是对我尚有些忌恨,故意说话来刺我。”
当时他倒也只是笑对,心中却记了一笔。宋江见史进虽是言笑晏晏,身上到底有伤,只教郭盛扶他去帐下歇息,又传了军医,不在话下。
话说当日宋江打下了东平府,收了城中粮草辎重,又征得了董平麾下的三千降兵,暂歇一晚,次日拂晓便待打道回山寨,忽有探马来报,原是白胜来禀卢俊义在东昌府处军情,他只道那东昌府有一员猛将,姓张名清,善使飞石打人,此番已打伤了我梁山若干将佐,卢俊义由是两战两败,只是拿那张清无法,如今已然十数天不曾动兵,为此甚是苦恼。宋江听罢,扶膺而叹,即刻传令三军,道:“此番卢员外军情告急,是以我等衆兄弟暂不回山寨,便来直取东昌府,助他一臂之力。”
当下集结兵马,就此一发儿往东昌府去了。
宋江是个细致人,因想到那史进身上有伤,怕他路上有甚闪失,特使帐下与他措置车辇一架,当时那董平听闻,自有计较,因心道:“我此番正愁与那史家兄弟梁子未解,不若就此借花献佛。”当即上前请命,亲自挑得一架车,与史进送去。却见那车时,银梁金舆,华帘雕窗,车辕上又套与一匹黄骢骏马,端的十分阔气。
史进一见,只惊道:“董将军,这是哪处来的车架?忒煞堂皇,我在山寨时日也久长,从不曾得见。”
董平因笑道:“原是前日在程太守府邸里刮来的,正是那程万里的日常乘具,特驱来与史家兄弟乘坐。”
史进听了,只骂道:“叵耐那老贼程万里,须不知收刮了多少民脂,才打造了此车!便是当今皇帝老儿的御驾,也没得这般讲究!董将军,我史大郎是个粗人,又不是甚金贵之体,如今身上并无甚重伤,只破了些皮毛,哪须来乘车?再者这车直教那程老贼沾染过的,我也不肯来坐它!”
董平急道:“史家兄弟只管安心来坐便是,却管那许多作甚?”
史进只不肯听,却是上前一步,解得那一匹驾车马儿来瞧,他见此马纯鬃修体,阔脊方腹,端的实在神俊,心中因此欢喜,只道:“那程老贼恁不识货,这等良驹,便做戎马也是上选,却只教来做了驽马,忒是可惜。”
董平笑道:“史家兄弟有所不知,此马産自西夏,唤作栗黄骢,确是良驹,本是济州府台老爷赠与那程万里的坐骑,我原也有得一匹,前番同公明阿哥一战,倒不幸折了。只因此马性情乖戾,又饕餮贪食,一日端要食它半石上好草料,若饱时还罢,若肚里无食时,莫管是甚,它只管来吞吃,只因曾将那程老贼一条缕金銙带吃了,惹得那老贼大怒,因充作了驽马。”
史进听得更是欢喜,心道,这马儿习性倒与我甚合,因道:“董将军,这车我须不耐烦来坐,这马儿我却想与你讨一匹。”
董平道:“兄弟喜欢,但牵去便是,只是今番你身上有伤,还是须得乘车。”
史进听他允诺,当下大喜,当时已然翻身跃上马去,却哪里肯听他多言,只朗声笑道:“多谢董将军好马。”就此执缰飞奔前去,那董平只是奈何不得。
原来那史进前日与郭盛一处做耍,郭盛自同他说了前番鲁智深来宋营之事,史进得知鲁智深已然明了真情,不再怪他时,心中极是欢喜。他心道:“公明哥哥这车马行得也忒缓,我鲁家哥哥既是在东昌府,我只消快马加鞭,最迟今夜便能与他厮见,到时一处喝酒吃肉,岂不痛快?却不耐烦与这拨儿人马一处走。”
当下只同那郭盛知会了一声,也不等他来相阻,兀自先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