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大夫懒得理他。
何欢只得回他:“苏楼主,久仰。还要多谢上次赠车之情。”
“我尚未谢过何大夫赠药之恩,一架车马,又何足挂齿。”苏梦枕转头向何欢,似在打量他的面具。
“茶花,把窗户打开,”苏梦枕突然道,“屋子里太闷了些。”
被叫做茶花的年轻人惊愕:“楼主,早春风凉……”
“我说的话,你听不听?”苏梦枕脸上仍残留一点温和的神色,但反而彰显出一种笃定的、无人能反驳的情绪。当他带着这样的表情发号施令,哪怕他的要求对自己的身体不好,他的手下咬咬牙也会这样做。
茶花咬咬牙道:“是。”
这高大的年轻人正要前去开窗,何欢却抬手似要制止他的动作。
他是这样随意,茶花却猛地站定:“何大夫,您有什么事?”
他的态度实在是很尊敬,尊敬的不像是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夫——哪怕他的确为苏梦枕拟过药方。
何欢将这点疑惑先埋在心里。
何欢道:“若要透气,中午时通风晒晒太阳就够了,苏楼主病已入肺,早晚不宜开窗。”
他的面具上明明什么都没有,扭头看向苏梦枕时却有一种了然感:“屋子里可能会觉得闷的,大约只有我一个人。”
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房间,且连树大夫都没有提开窗的事,就证明如今完全没有通风的必要。苏梦枕是见他如此打扮,才提出这话。
不知真心替他考虑,还是激将法。
何欢本也不是必须带着这个面具,他抬手摘下面具,露出一张出乎小树意料的俊秀面容。
这张姣美的男性面孔叫人看在眼里,就会想起春风化雨,盎然春意。眉梢唇角时时含笑,怒也是嗔。只瞧他的模样,断不会想到他会武功。这样毫无攻击的长相,配合他的气质,只要站在那里,就有无尽的鼓励与包容。
这个瞬间,小树看着他手中的面具,都顺眼许多。再回忆他之前的举动,也没了刚才的恐惧,只余下感激。
何欢并不在意他人看法,随手将面具放在怀中,看向苏梦枕,“苏楼主这伤,是中了什么毒?”
伤口处,血仍是鲜红的,但明明敷着厚厚药粉,又已经缠住伤口,怎样也不该流血不止。由此可见,应当是种古怪毒药。
苏梦枕欲答话,又是闷咳两声。
树大夫怼完他,早早地坐在他身侧问诊。对待苏梦枕他远比何欢要在意得多。只可惜……
“好古怪的毒,像是刻意为折磨人而研制。”树大夫欲言又止,看向何欢,“小何大夫,也请你来看一看。”
何欢看似站在一旁,实则打量苏梦枕已久。在把脉之前,先问他:“苏楼主是如何受的伤?”
苏梦枕反问:“这与医治我的伤口有关系吗?”
何欢模棱两可道:“或许有些关系,又或许没什么相干,只是我想问。”
一边,茶花的神色微变,原本恭敬的神情上终于染上一丝顾虑。
苏梦枕却一语中的:“你见过类似的伤口。”
他语气笃定极了,连带着这幅病弱的身躯也如同群山一般巍峨起来,有一股不可转不可移的气势,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,没有人能在他这样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的说谎。
话虽如此,何欢倒没有说谎的打算,只是注视着他不语。而他了然之后也没有咄咄逼人,反而道:“是六分半堂。”
“果然是六分半堂。”树大夫了然且不屑。
竟不是迷天盟?何欢一怔。
“茶花,你来说与几位听。”
苏梦枕的精力并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的讲话,实际上,在仔仔细细观察过何欢之后,他的精气神便已经下去一半,迅速变得苍白起来。但这种苍白毫不软弱,如竹一般虽然瘦削却潜藏巨大的生命力。
何欢在他脸上看不到死气,也看不见萎靡。但他的气血的确已经有极大的亏空。
苏梦枕接过茶花递来的一丸雪白色丹药服下,闭目凝神,茶花随后转过身来,将事情由来一一说明。
去年腊月,也就是小半年前,六分半堂雷损与苏梦枕决战——此战来的突兀,但六分半堂不得不战。
十年前,先帝在位时,同其父一脉相承,整日醉心玩乐,不理朝政。宦官当道,滋生一批狼子野心之辈。又时值金国势强,帝都南迁多年,北境即将失守,苏梦枕生于一朝繁荣时,却自小便不得不目睹其日渐式微,除却需步步为营,在风雨飘摇中稳固金风细雨楼的地位,还日日为国而忧,夙兴夜寐,使得本就虚弱的身体每况愈下。
这时,六分半堂并不着急,只消坐等。等先帝昏庸,听信谗言;等势力扩张、苏梦枕溘然长逝,好直接吞并金风细雨楼。
然而,就在四年前,某个寻常夜里,在众人都没有丝毫警觉之际,先帝竟在森严守卫的大内皇宫之中,悄无声息遇害。
来人连一个脚印,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。唯一留下的,只有皇帝喉间致命的一道红色细纹。
奇怪的是,鲜血浸透龙塌,夜间寝宫内外的侍从护卫,无一人闻到这股刺鼻的血腥味。宫人们揣测,是因为当时寝殿外的桂花,开得太盛了。
大理寺审理此案长达一月,却毫无头绪,大怒之下,要将这一批侍从纷纷问斩,当今圣人却怒斥大理寺“草菅人命”,叫父皇在天上也不得安生。
先帝在位时,贤臣清官不知被抄斩几何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今上与之大相径庭,从此可见一斑。
这点不同,一开始那群贪官污吏谁也没看在眼里,六分半堂也是一样。
但接踵而来的,便是北迁回京城旧址、大开文武科举、诏安大批武林中的一流高手,过往繁盛,在弹指一挥间便化为乌有。
莫说六分半堂,连昔日的朝堂权臣也被排除在新京城势力之外,说好听的叫留守后备,难听些…便是贬官除权。
诸葛正我还好些,仗着是并肩王的半个师父,跟着一并回了京城,其余人…只听这连名字也不必提,一并归类于其余人的结果便可知其下场。
六分半堂焦头烂额,金风细雨楼却如乘东风,再加上树大夫与何欢三年前于开封偶遇,相互研讨药方,连苏梦枕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,更让金风细雨楼呈现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。
按理说来,以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心智及为人,这种时候他应该韬光养晦,暂避风头。但怪就怪在,他只是暂时的沉寂一段时间,又以更猛的势头开始反扑金风细雨楼。像是鱼死网破,又像是……已找到新的靠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