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不愿让长公主再受伤,急于将她送到一个安全丶温暖的地方去。
“带姐姐去找明玉。”他说。
褚策似有思虑,几番欲言又止。终在穆云山登车前,艰难开口阻道:“义兄,依我看,还是不要去家中了,我另寻一妥当处安置外姑。娘子怀着孕,我怕她见着外姑之状,会挺不住。。。”
却未说完,穆云山已瞋目切齿。顿时恨极这褚策,果然与其父一脉相承地巧滑。自知有亏,就义兄丶外姑地唤,似要挽回一些情谊。可当初是怎麽的,非要派他去肃陵,信誓旦旦说会护好长公主,却一回来,就亲见长公主被他那混账爹辱死。现在,他只是要带长公主去亲生女儿处,褚策竟还敢左右言它?
“你早知她会挺不住,为何不好好看护姐姐?明玉是姐姐独生的女儿,她应当为母送终,她从不似你无情义,定不能容忍姐姐流落在外。我不过要她们母女相见,让姐姐魂有所归,你有何资格阻拦?”
穆云山沉声怒吼,目中闪过杀机。只道褚策再多一句,他就要放下长公主,大开杀戒。褚策阴郁望他一会儿,周身紧绷,亦隐有拔刀的动作。两人眈眈相向,已现寒锋。
安平走至二人中间,缓了缓两边杀意,朝穆云山深拜,平举起一方绸绢。
“长公主遇害,是奴失职。先生要杀奴作祭,奴绝无半句怨言。”安平声音喑哑,愧疚深重。
“奴也觉着,先生说得对。奴护送长公主北行,听她一路念叨先生,娘子和君侯。盼着能快些返还阳城,赶上娘子分娩。她与娘子分别,眷恋不舍之态,连奴这般无家无根之人都为之动容。奴想,母子之情是斩不断,避不过,阻不住的。长公主在天有灵,必是想回娘子身边,由娘子替她办後事。娘子纯孝,性情坚韧,定能强忍痛楚办好,隧长公主心愿,寻好处安生。只是。。。”
安平再举起绸绢,语声已至哽咽。
“娘子怀孕,丧母已是痛极,若再睹得。。。”安平看了看长公主的面目,极其不忍:“还请先生送回侯府前,替长公主盖上面绢,先生也是长公主至亲之人,长公主必定愿意。”
北人习俗,逝者会由至亲盖上一片面绢,一旦盖上,再不能掀起。故而,常人因不舍,或为等那远归的儿孙见上最後一面,只在盖棺前才系上面绢。安平请穆云山现在为长公主系上,便是要明玉见不到母亲最後一面了。
不见也好,穆云山接过面绢,心中亦明白。长公主一生美貌,临终却毁了容,明玉见了肯定受不住。她还大着肚子呢,肚子里的孩儿也是长公主的後裔。穆云山哀到极处,竟生出强烈的悲悯,他不愿明玉出事,甚至,他要保护她。
三人默然回到肃陵侯府,明玉正在收拾行装。她这天本不太舒爽,似被股邪祟气笼着般湿沉,却不想耽搁行程,挺着肚子指挥丫鬟,又笑着安慰:这次带的东西有些多,收拾是辛苦,勤恳干,回头有赏。
拾掇到一半,听褚策回了,她喜笑着走出门迎他。
刚想开口娇嗔——“好了,我想明白,就依你去肃陵,你别多恼“,就见褚策,穆云山,安平三人齐齐进来。穆云山面色死寂,抱着一个裹紧黑袍的身躯,脸已盖上了巾子,看不见五官。但能瞧见,那浓云般的乌发草草盘成一团,髻顶插了一把金镶珍珠牡丹半月梳。那正是长公主的发饰,她格外喜戴梳子,总觉着到了年纪,梳子才显雍容华贵。
恰後脚,晚春也来了。一见穆云山紧抱之人,便失声痛哭。明玉霎时心底凄凉,明白了几分,险站不住。
褚策上前搀她,劝她回屋休息一会儿。可她多麽勇敢坚强,从不会在关口逃避。推开他,只一手扶着门柱,一手托着肚子,哀伤望着穆云山。
“是阿娘吗?”她的声音抖得像风铃。
穆云山点头。
明玉微微踉跄,咬唇噤声。凛风穿堂送入,天空聚来大片云翳,原本明媚的庭院陡然阴森森的。褚策背脊发麻,怕明玉想不开,走过去想宽慰宽慰她,她漠然躲开。
“都别再收拾了。”她缓缓转身,喝止院中的丫鬟。“跟安总管去,扫间堂屋出来。”
又向安平吩咐:“你亲自去找人来办小敛。需谨记,我阿娘身为长公主,虽说客居允阳薨殁,却百事不可寒俭,必恪遵规制。先停三日,备好楠木棺,金玉衣,夜明珠,样样不可少。殡堂设在东头,待我定好陵墓再择吉日下葬。停灵间,肃陵侯府上下。不论东院丶西院丶主屋,所有人禁喜乐,素服麻衣,若有违的,直接打死,不留情面。”
明玉极少这般严酷,在场人都晓得,她该是突经丧母之痛,才激愤至此。可看她不哭不闹,面白如此,更是惧得紧,都默默领命散去。宝镜专门跑了一趟东院,与谢韵仪禀明细项。谢韵仪自不多嘴。如今,只要不需她出钱出力,她不置喙什麽。只心中怀着隐忧,直觉长公主的死并不简单,停尸在肃陵侯府,不知会不会给侯府带来麻烦。
谢韵仪是典型的阳城贵女,温厚底下满是细细密密的精明。可好就好在,她多少存些善良,不似她那蠢坏嫂子顾氏一般。晓得这麻烦再大,也怪不得明玉与长公主,干戈玉帛,都看表哥与大王。女人能有什麽厉害呢,何必互害。
又回想起在与顾氏的矛盾里,明玉对她的维护,心生体谅。换上素服,除去钗环,去灵堂看一看。却见灵堂紧闭,明玉谁也不见,只有穆云山和晚春在里头。
晚春流着泪说了在雍关的事,褪了手上的碧玉镯,戴到明玉腕间。
“这是你阿娘离别前,要我给你的,说是秦贵妃留给她的饰物,不稀奇,贵在家传。她还要我和你说,不要寻她,安心留在家里生孩子。万不能听点什麽风儿影儿,就断了与肃陵侯的好姻缘。女人一辈子良缘也就那麽一两次,错过,就是半生流离。她说她上次害了你,幸得你自己成器,挨苦受气有了今日,就千万别任性,要跟郎君好好过。”
晚春啜泣,已不成声。想如月说这些话时,尚不知前方是死路。她也不知。若是知道,是绝不帮如月逃出雍关的。但这些话大有诀别之意,诉尽了平日深掩的母爱——
如月知道明玉坚强,却还是不忍她受苦,她知道那不是最好的丶最配得上明玉的男人,但她寻不到更好的,只能接受。她要明玉抛掉她这个祸患,怜明玉从此再无亲人,劝明玉忍耐,盼她一生安荣。
晚春蓦地心间酥颤,似开出一朵花。忽觉如月在生命的最後并不凄楚,反而找回了母亲的身份,找回对女儿的爱,获得了内心的丰盈。
明玉却没有这麽多感触,只强忍着泪,雪人般冰冷丶沉默,凝神苦思。
长公主躺在棺中,面绢早已盖好,她知道这里头有蹊跷,却不能去掀开探究竟。只能点燃白烛香火,在这明夜里捏着长公主的手枯坐。
那昔日柔荑般的玉手已僵脆,时刻提醒着她,阿娘已彻底离开她了。可她不能肆意悲恸,不能像寻常“孝女”一样哭哭啼啼地抒发。她需时刻保持清醒,需分出神盘算别的事,一些更重要的事。
穆云山为长公主上香,与明玉嘱咐几句,便携了刀出门。明玉问:“你去哪?”穆云山不应。
明玉倏地起身,堵到门口,不让他出去。穆云山道:“杀人偿命,他杀姐姐,我就去杀了他。”
“不准去。”明玉阻他,异常坚决。
“为何?”穆云山忍了如是久,已控制不住愤怒。以为她是怕连累褚策前程,斥道:“到现在,你还在为你男人想?他老子害死你娘,你不怨他,还阻我寻仇?”
“不,我不是为他。”明玉簌簌落泪:“我是为你和阿娘。”
“你想没想过阿娘为何会回阳城。按说,她与宫里那老物早没瓜葛,亦无所求,全无必要瞒着安平,跟老物回去。她牵挂为何,老物用什麽挟住了她。我想来想去,只想到衣带诏和你。这是阿娘生前,最挂心的两样。”
明玉形容哀伤,贴着镂花杉木门,托着肚子缓缓吸气,猜长公主回来的原因。这时她还不知道长公主也曾为了她。或者说,她强迫自己不要这般想,方能少些悲恸,保持冷静。
毕竟要斗那老物,靠蛮力硬拼是不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