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你媳妇和孙女呢?”明玉问。
老妪摇头,眼窝皱纹深重,“都是命,管不了那麽多了。家里只有这一个独苗,换了几个媳妇,好不容易才得来的,总得先护着。”
明玉听罢不语,馀光瞥那孩童,骨瘦如柴,肤色黄黑,正伸手还要米粥。
不由叹息。人无论高低贵贱,总是自作主张。要孩子,就得一个孩子,仿佛肉团子呱呱坠地,一口饭一口粥地养活,便有了恩情。也不管孩子将来要面临什麽样的世道,受什麽样的折辱,如何的不堪其重,长寿平顺抑或早夭多舛。只叹一声,都是命,就把一切推个干净了。
再细问从前光景,老妪便吞吞吐吐不说。明玉猜测其中有隐情,老妪不敢随便多嘴,便未再穷问。回头见那小孩砸吧着嘴,已是吃了两碗,干瘦肋骨中间肚皮鼓得亮晶晶。便伸手抚他额头,接过碗来,柔声笑道:“不能一下子吃多了,小心积食。”
她一时将那孩子当成了绍儿,顿生亲近——
绍儿虽不是她生养的,却与她投缘,顶着一张肖似褚策的小脸,绕在膝边“明姨,明姨”地叫唤,招她怜爱。
所以未有警觉,接碗瞬间,那怯生生的小孩陡然泛出狼崽一般的神情,紧捂碗不放,对着她的手腕狠咬一口。
明玉吃痛缩手,莫初抱起那孩子吓唬道,“小孩,不能胡乱咬人,乱咬就把你丢出去。”
莫初本是与那孩子玩闹,但那孩子近来多遭惊吓,这时悬在空中,小腿挣扎乱蹬,挣不过哇地一声哭了。老妪脸色灰白,生怕这二人责怪,匍匐地上磕头求饶,一把眼泪鼻涕。
明玉接过孩子哄着,仍是和颜悦色,“不怕,我们只是和你闹着玩。你叫什麽名字?糖豆?那你一定喜欢吃糖,我明日给你带糖来。”
又安慰好老妪,才与莫初离开。刚转身出门,就听到祖孙二人幽声哭泣,凄惨得揪心,那老妪苍老微颤的声音说:“乖儿不怕,来,再吃一点。”
往後几日,明玉果然又来。不只带粥,还有一小碗饴糖和几块糕点。糖豆全捂在手里,躲到角落吃的心满意足。
明玉劝他不要吃得太多,但老妪却不加制止。明玉也瞧了出来,老妪苦是哭,却极疼爱孩子,由得他胡吃海喝。糖豆必是自小被惯着,有点霸道爱吃独食,不似绍儿,伶俐大方,有什麽好吃的,颠颠跑来嚷,“阿爹吃一大口,明姨吃一口,我再吃一小口。”惹出许多欢笑。
而那老妪见明玉殷勤送来吃喝,闲话时嘴就松了不少,闲言碎语时有些事就透了出来。
那地方望族吞民良田的事,倒与明玉猜测的差不多。但听说天灾难熬,明玉便诧异问她:“可这几年天灾,大王都已拨钱粮赈灾,怎会困苦难熬?”
老妪摇头道:“大王的钱粮,我们是没分到多少,刚刚够吃。再有来年的谷种,也不多,收成也不好。”
明玉不解又问,“大王派官吏来监察,都说是齐力复兴农耕状,为何?”
老妪擡眼望一望明玉,似是不懂,想了半天,才说:“夫人说的,老妇不知道。但有几次,说是有大官要看,就有人就拉了老妇的儿子媳妇下地,其实那地也不是我家的,不知是哪个大户家的。”
明玉冷笑一声,再问,“那为什麽不逃难?”
“想逃,逃不了。那真穷揭不开锅的倒命好,没人管。老妇家里,原来光景可以,就被看得严,说是只要家里有地的,不管好地坏地,都不准去别处。”老妪愁苦,深深刻在脸上,一抹浊泪。
“去告状啊,为什麽不去告状?”莫初听到这里,亦是忿然。
官要民安稳,却不给民活路,圈着他们睁眼等死,是什麽屁道理。
老妪闻言,枯手一颤,手间的粗陶碗坠地破碎,忙摆手道,“不告,不告的,我家是良民,不会告的。”
莫初气得脸通红,张口说了几句,被明玉止住。拾起老妪的手,幽幽说道:“婆婆一家是老实人,自然安分守己,但乡里总有些气盛的後生,受不了熬磨吧。”
她眼中流溢出深切的懂得,稍带刻意,却十分动人。
老妪显然触动,欲言又止,终是眼圈泛红,苦声叹道:
“可不是吗,老妇也是後来听说,是有几个人,筹钱去阳城告状,结果状没告成,就被打死了,连累一家人啊。”
见明玉沉思,慌忙补道,“夫人莫要怀疑,这事老妇家可没掺和,都是後来听人说的。老妇还听人说,咱那城令,还算招数软的,幽城那城令才是恶得很,整人更凶。”
明玉听罢,好声安慰几句,说前事已矣,大王与肃陵侯必不追究,只等两地平定,渡过难关,便苦尽甘来了。
正说着,听得糖豆在墙边作呕,老妪便无暇再顾明玉,赶去照顾小孩。明玉见状离去,又嘱咐叮咛,叫老妪多多照看糖豆,不要再任他胡吃乱塞。
出门又与莫初走访几处。拿着老妪所说的端倪去询问,手上有了事实,自然好问许多。遇到几个言辞激愤的,又吐出一些实情。
明玉将这些只言片语拼凑,得悉全情。
幽樊两地,原是农耕兴旺的天府之地,出兵出粮,也出人才。豪族俊杰,位列朝属,允阳王褚铭对他们倚赖信任,多有纵容。
而这些官吏,长久尸居高位,养出了饕餮胃口,吞占平民良田,在地方一手遮天,致许多良民,丧失生计,沦为豪族徒附,苦不堪言。他们又趁天灾瞒上欺下,将赈济的钱粮中饱私囊,大发难财,地方越是苦,他们倒越是养的肥。
那派下来的监察,想来不是被买通,便是被威胁,抑或真是被骗了。贪官与豪族,联手将有田有産的小民圈养,稀粥烂饭留个活命,严令禁言,塞民之口,造成良民无迁徙的假象,在监察面前演出感人至深的大戏,便糊弄过去。
若不是绿巾兴起,他们这私自横征暴敛的行径,还会愈演愈烈。
事已明了,明玉便让宝镜传话,请褚策夜里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