迈进黑色铸铝入户门,空调的凉气从瓷砖缝儿里渗出。
一月份,今天天气热得不正常。资助人蒋成看上去是一副正常的好人相。
他客气地招呼两人入座,亲手沏了两杯茶。话题谈拢不过半小时,康妙祎尽量维持礼貌从容模样,道别前及时发个誓言:“蒋叔叔,非常感谢您,这是我的承诺书与借条,我一定努力考学,工作后尽快还款。”
“不用这么客气,既是资助的名头就绝不要求你还什么,好好念书,完成学业,其他的不用顾虑……对了,我有个儿子叫蒋昱存[1],跟你同校同级,以后一起上下学也方便……”
日头高照,康妙祎已经慢悠悠走下台阶,门内的家长仍在一边道别一边聊未尽的话。
左手边的花径里有什么东西“咻”地蹿出来。
一条柴犬[2]。那狗跑来的势头如同过年待宰的猪挣脱屠夫之手,不顾一切地冲向康妙祎,肌肉紧实匀称,一头撞在她的帆布鞋上,亲昵地啃咬,再蹦开一步,跳扒她的裤腿,又弹开,抢地打滚。
狗没叫。康妙祎也没叫,僵在原地冒冷汗,心底盘算,对方这么有钱,绝不会吝啬打狂犬疫苗的医疗费。
“小弗!”穿着黑色卫衣的少年跑来,掀起一阵柑橘味的风[3],香气不浓,像晒在阳光下的陈皮,清淡,微涩。
他又语气警告地喊了声“小弗”,狗根本不搭理他。
屋里的蒋成适时出门:“蒋昱存,你搞什么!”
蒋昱存没回他爹的话,三两步靠近康妙祎,半蹲下,迅速将手里的绳子扣在狗脖子挂着的项圈上。他起身,用点力拽开狗子,抬眸盯着康妙祎讲“抱歉”。
“没关系。”康妙祎心说,小哥哥你有狗绳不早拴。
这狗耍了个小贱,蹲在它主人腿边,心满意足地消停下来。
第二次来蒋家,康妙祎特地穿了条质地硬挺耐磨的牛仔裤,但狗跟蒋昱存都没出现。
徐阿姨接过她手中的箱子杆儿,说蒋成出差了,蒋昱存还在隔壁市的补习机构上课。徐姨感叹:“上那补习班真是遭罪。”
蒋昱存年前才跳出香港亚博的万人坑,出分一千四,蒋成不满意,转背将儿子踢回补习机构。小班教学,监狱化管理,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,督导跟程序机器人似的,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抽背巴朗3500。凌晨一点半,蒋昱存仍在酒店的暗灯下刷题,耳机里放吵闹的音乐提神。
越写越烦躁,搞得他想撕卷子,笔杆一丢,扯掉耳机,刹那间想起上周见过的康妙祎。
一种淡漠坦然的气质,能看出表里不一,挺带劲,让人想猜透她在想什么。他猜,她想的东西应该蛮有趣,至少比他这几个月所经历的一切都有趣,周围人不是即将情绪崩溃的,就是已经情绪崩溃的,陡一见到那么漂亮鲜活又平静的一个人,蒋昱存生出一点莫名的好奇心。
假想友
康妙祎搬入蒋家二楼左手边的房间。她只带来两个箱子,除了衣服和书本,箱子里还装有一罐果核、一个针灸模特、一提工具箱、两本手账和两幅油画,另外,她抱来一小盆洋牡丹。花茎顶端是含苞状态。从前康影涓养开过这样一株花,粉雕玉琢,花瓣层层,像那种中看不中吃的精致酥糕。
影涓给女儿留了八千块和一盆花,确认她能适应蒋家的环境后,退掉跃金南的租房,连夜摇火车去了大西北,她前不久读过一本游记,很想到喀什走一走。
二月九号,开学后的第三天,康妙祎把花盆端去学校,也在这天早晨第二次见到蒋昱存。
上一回,他养的狗吓她一大跳,蒋昱存跑过来时也有帅她一小跳,只不过,接下来的漫长二月里,他一天到晚不是在学习的路上,就是关上门在学习,有点像那种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的怪人。康妙祎对他的印象小打折扣——至少顶着这样一张精致的冷感帅脸,怎么都不会沦为刻板印象中的所谓nerd。
但蒋成是刻板印象中的商人,走到哪儿就会捎去一片寂静的功利味儿空气,使场面冻化,比如蒋昱存意兴阑珊用筷子挑意面,尽量装死时,蒋成放下平板非得在餐桌上盘问他课业如何。不管蒋昱存答什么话,他爹总有说不完的鞭策之语。
这种情况下,康妙祎坐对面也吃得煎熬,心里默念别问我别问我……她生平第一次品咂到寄人篱下的心酸,尽管蒋成待她很好,但借住在别人家要永远绷着一根心弦,要时刻规范言行,要把握吃白食的尺度,还要平衡礼貌与谄媚、谨慎与适应力、不占小便宜的同时保持一定配得感……
好在这种心酸并不常常侵袭她,蒋董事长三天两头出差,大多时间,偌大别墅里只有她和蒋昱存。
两点一线的生活十分无趣。
蒋昱存却觉得有那么一小部分的生活变得不同了,不同于“无趣”。
凌晨五点半,天都没亮,他坐在车里闷沉的空气中,敞摆两腿,姿态松弛。康妙祎忽而从大门跑出,套着合身的圆领黑卫衣、粉色灯笼长裤,拉车门、关车门,呼起一阵源自洗衣液的淡紫熏香:
“刘叔早上好。久等了不好意思。”
后边儿那句好像是说给副驾上的人听的。
蒋昱存戴一个银色耳麦,也不放歌,就纯戴着。
车子行驶,路过一站一站路灯,灯光照在他的耳麦,特殊材质反射过去的冷硬的光,某一刻会晃到康妙祎的眼睛。
她不作反应,瞧着手机。蒋昱存偶尔从后视镜里瞥见她,边看边制造噪音,把口里的硬质糖果咬得咔咔响。她在玩贪吃蛇,技术看着挺菜,蛇一旦撞死在手机里,她就做出一副蹙眉微嗔的小表情,很有素质地没骂出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