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海国际酒店的顶层套房,与其说是个房间,不如说是个空中宫殿。
唐思墨在穿着燕尾服、戴着白手套的侍者引导下,穿过铺着厚实波斯地毯的走廊,来到一扇对开的鎏金大门前。侍者微微躬身,无声地推开大门,做出“请”的手势。
门内,是一个开阔得惊人的客厅。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玻璃,俯瞰着整个京海市中心最繁华的景色。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,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。低调而奢华的家具摆设,墙上挂着的抽象派油画,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沉静香薰味道,无不彰显着主人非凡的财力与品味。
但最引人注目的,还是此刻正背对着门口,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城市的那个人。
洛振廷。
即使只是一个背影,也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与无形的压力。他身材高大挺拔,穿着合体的深色定制西装,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,露出饱满的额头。听到开门声,他缓缓转过身。
唐思墨第一次看清这位传闻中的商业巨擘的真容。年约五十许,面容端正,眉眼间与洛晨曦有几分相似,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和略显薄削的嘴唇。但他的眼神比洛晨曦深沉得多,像是蕴藏着无边暗海,平静的表面下是难以测度的深度。岁月和阅历在他脸上刻下了纹路,却不显老态,反而增添了几分威严。
他的目光落在唐思墨身上,没有立刻开口,只是那样静静地打量着,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。
“唐先生,请坐。”洛振廷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感。他走到中央的真皮沙发前,自己先坐了下来,姿态从容,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——事实上,他也确实是。
那个姓周的助理无声地出现,为唐思墨指引了洛振廷对面的位置,然后悄然退到客厅一侧的阴影里,像个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的背景。
唐思墨走过去,在洛振廷对面坐下。沙发柔软舒适,但他坐得腰背挺直,既不显得拘谨,也不刻意放松。他的目光平静地回视着洛振廷,等着对方先开口。
侍者送上了茶。上好的金骏眉,茶汤橙黄明亮,香气馥郁。
洛振廷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,却没有喝,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茶沫,动作优雅。“唐思墨,唐知远的儿子。”他缓缓说道,语气听不出情绪,“首都医科大的高材生,曾任职于韩国‘星月传媒’担任特聘医疗顾问,后因不明原因离职回国。目前,是京海女子高中高一(18)班的保育老师。”
他把唐思墨的履历如数家珍般报出,显然做过详细的调查。
“洛先生调查得很仔细。”唐思墨没有否认,语气同样平静。
“对于接近我女儿的人,我习惯了解得清楚一些。”洛振廷放下茶杯,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唐思墨脸上,“尤其是……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,已经与她有相当接触的人。”
这话里的警告意味已经很浓了。
“我是洛晨曦的老师,与她有接触是我的本职工作。”唐思墨不卑不亢地回答。
“老师?”洛振廷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、近乎嘲讽的弧度,“唐老师,明人不说暗话。以你的背景和能力,在一个女子高中当‘保育老师’,不觉得屈才吗?还是说……另有目的?”
果然来了。唐思墨心中暗道。父亲也好,洛振廷也好,这些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大人物,似乎都无法理解有人会甘于平凡,总会觉得背后必有图谋。
“职业选择,个人自由。”唐思墨的回答简短,“我觉得目前的工作很有意义。”
“意义?”洛振廷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敲,“教导一群不谙世事的富家千金,处理她们之间鸡毛蒜皮的小矛盾,这就是你说的意义?唐老师,以你的医术,本可以在更广阔的天地救死扶伤,或者……继承唐氏企业,创造更大的价值。窝在一所女高,不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吗?”
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,几乎是在质疑唐思墨的人生选择和价值取向。
唐思墨却笑了,笑容很淡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洛先生,每个人对‘价值’和‘意义’的定义不同。在我看来,能帮助一群孩子健康成长,引导她们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,同样是很有价值的事情。至于救死扶伤……我现在做的事情,某种意义上也是在‘预防疾病’,包括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。”
他顿了顿,直视洛振廷:“比如,帮助一个有特殊健康需求的学生,建立科学的管理方案,避免她因错误用药或过度压力而陷入危险。这难道不算‘救死扶伤’吗?”
这话几乎是在明示了。
洛振廷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,像两把出鞘的利剑。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,温度骤降。
“你知道了。”这不是疑问,是陈述。语气冰冷。
“作为她的老师,在她昨晚因HAE急性发作而晕倒在我面前时,我有责任也有权利了解情况。”唐思墨坦然承认,“否则,我无法保障她在校期间的安全。”
“晕倒?”洛振廷的身体微微
;前倾,虽然表情依旧控制得很好,但唐思墨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紧绷,“她怎么样了?为什么没有通知我?”
“她已经稳定了,用了药,休息后恢复。”唐思墨回答,“至于为什么没有通知您……洛晨曦同学似乎并不希望您知道她的行踪和具体情况。”
洛振廷的脸色沉了下来,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握紧:“她还是这么任性!她的病有多危险她不知道吗?离开专业的医疗团队,自己乱用药,简直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!”
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则乱的父亲,但唐思墨却听出了其中强烈的控制欲。
“洛先生,”唐思墨缓缓说道,“恕我直言,洛晨曦同学已经十六岁了,她有权利对自己的生活和健康做出选择。当然,HAE确实需要专业管理,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必须生活在无微不至的监控和限制下。”
“选择?”洛振廷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带着压抑的怒气,“她懂什么选择?她只知道叛逆!只知道逃离!她根本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复杂,不明白有多少人在盯着她、算计她!我是她父亲,我能害她吗?我给她最好的医疗条件,最好的教育资源,保护她不受伤害,这有错吗?”
典型的“我为你好”式家长思维。唐思墨心中叹息。
“您没有错,洛先生。”唐思墨的语气平和,却带着力量,“但您可能忽略了一点:对于洛晨曦来说,除了‘安全’和‘健康’,她还需要‘自由’和‘自我’。她不想只做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病人,或者一个被规划好一切的继承人。她想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,去体验人生,哪怕有风险。”
洛振廷沉默了,他看着唐思墨,眼神复杂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开口,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,却更加深沉:
“唐老师,你太理想化了。你以为的自由是什么?是让她像现在这样,隐瞒病情,躲在一所高中里,用自己改良的、效果大打折扣的药物硬撑?是让她面对随时可能发作的危险,却因为害怕暴露而不敢寻求正规医疗帮助?这就是你所谓的‘帮助’?”
这话击中了要害。唐思墨不得不承认,洛振廷说得有道理。洛晨曦目前的处境,确实是在走钢丝。
“所以,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。”唐思墨迎着他的目光,“既尊重她的意愿,给她一定的空间和自主权,又能确保她的健康和安全得到专业保障。而不是简单的‘抓回来,关起来’。”
洛振廷靠回沙发里,重新端起茶杯,这次喝了一口。他的神情恢复了最初的深沉难测。
“唐老师,你说你能帮助她。”他慢慢说道,“那么,你的方案是什么?据我所知,国内对HAE的诊疗体系并不完善,特效药物昂贵且难以获取。你能提供比我的医疗团队更好的方案?”
“我不能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。”唐思墨坦白地说,“但我可以提供她目前最需要的东西:信任、理解,以及一个相对正常的校园环境。我可以利用我的医学知识,帮她制定一个适合她现在生活状态的、切实可行的健康管理计划。我可以作为她和专业医疗资源之间的桥梁,在需要时提供正确的指导。更重要的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加坚定:“我可以成为她在学校和日常生活中,一个可靠的‘安全网’。在她需要帮助,却又不想惊动您的时候,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求助。”
这番话显然打动了洛振廷。他凝视着唐思墨,目光中评估的意味更浓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洛振廷问,“这对你有什么好处?得罪我,对你和唐家都没有好处。”
“因为我是她的老师。”唐思墨的回答简单而有力,“这是我的责任。而且……”
他想起洛晨曦苍白的脸,想起她说到母亲时眼中的悲伤,想起她想要“像个人一样活着”的渴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