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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端午,如期而至。
这一日天公作美,晴空万里。宫中处处张灯结彩,太液池畔早早就搭起了观竞渡的彩棚。午后,百官宗亲陆续入宫,按品级入席。
沈青澜今日仍是一身青色官服,只是换成了更正式的款式,发髻梳得一丝不苟,仅戴一支素银簪。她随萧景玄入宫,在麟德殿外与顾昀等属官汇合后,按礼制立于属官席区。
萧景玄今日气度尤为出众。他身着亲王礼服,玄衣纁裳,十二章纹,头戴九旒冕冠,腰佩玉具剑。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与天家贵胄的雍容威仪在他身上完美融合,步入大殿时,仿佛有看不见的气场散开,令周遭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一瞬。
齐王萧景宏几乎同时抵达。他比萧景玄年长十余岁,面容儒雅,留着美髯,笑容温和,一副谦谦君子模样。两人在殿门口相遇,互相见礼,言笑晏晏,仿佛兄友弟恭,全无芥蒂。
但沈青澜站在稍远处,却能看见齐王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,以及萧景玄唇角那抹恰到好处却未达眼底的笑意。
“皇兄近日身体可好些了?”萧景玄关切道。
“劳七弟挂心,已无大碍。”齐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,“倒是七弟,北疆一趟辛苦了。如今又得父皇如此器重,可谓我大燕栋梁,为兄欣慰啊。”
“皇兄过奖,景玄只是尽臣子本分。”
两人寒暄着并肩入殿,各自走向自己的席位。沈青澜收回目光,眼观鼻鼻观心,随着人流步入殿内。
宫宴开始前,照例有一系列繁复的礼仪。永和帝驾临,百官朝拜,宣读贺表,进献节礼。萧景玄作为新晋功臣,所献的是一尊用北疆缴获的玄铁打造的青龙镇尺,寓意“镇守四方,国泰民安”,既彰显武功,又不失文雅,颇得永和帝赞许。
宴席开始,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,乐舞纷呈。起初气氛还算融洽,众人举杯共庆端午,恭祝陛下万寿,国家安康。
酒过三巡,气氛渐热。一些官员开始离席敬酒,走动攀谈。萧景玄作为焦点人物,自然被围得水泄不通。他从容应对,言谈得体,既不过分热络,也不显得冷淡。
沈青澜安静地坐在属官席中,默默观察着殿内众人。她注意到,齐王那边也聚集了不少官员,大多是些老面孔,门阀世家的代表居多。双方隐隐形成了两个中心。
这时,一位穿着绯袍、面白微须的中年官员端着酒杯走了过来,正是礼部侍郎孙维庸。他笑容可掬地朝沈青澜这一席的几位王府属官举杯:“几位都是靖王殿下身边的得力干将,如今殿下立此大功,诸位也跟着沾光了。来,本官敬各位一杯。”
顾昀等人连忙起身回敬。孙维庸一饮而尽,目光却似不经意地落在沈青澜身上:“这位便是沈长史吧?久仰大名。听说沈长史虽为女子,却才华横溢,协助殿下处理文书井井有条,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。”
他语气似在夸赞,但“虽为女子”四个字咬得略重,在座的都是人精,岂会听不出其中若有若无的轻慢。
沈青澜神色不变,起身执礼:“孙侍郎过誉。青
;澜只是尽本职而已。”
“诶,沈长史不必谦虚。”孙维庸笑道,“本官只是好奇,这长史一职,事务繁杂,涉及诸多朝政机要,沈长史一介女流,处理起来可觉得吃力?若有困难,不妨说出来,大家都是同僚,理应互相帮衬。”
这话已是明显的挑衅了。周遭几位官员投来玩味的目光,都想看看这位名声在外的女长史如何应对。
沈青澜抬眸,目光平静地看向孙维庸:“谢孙侍郎关心。长史一职,确需谨慎勤勉,青澜不敢懈怠。至于是否吃力——”她顿了顿,语气依旧温和,却隐隐透出锋芒,“青澜以为,为官者,无论男女,当以才德论高低,以实绩论功过。青澜自履职以来,所经手文书无一延误错漏,协助殿下处理北疆善后、开府建制诸事,亦得殿下认可。若孙侍郎对青澜的能力有所疑虑,不妨查阅相关案卷记录,或直接询问殿下。”
她不卑不亢,既点出了自己的实绩,又将问题抛了回去——你若质疑,便拿证据说话,或去问靖王。
孙维庸脸色微僵,没料到这女子如此伶牙俐齿。他干笑两声:“本官只是随口一问,沈长史莫要介意。来,喝酒喝酒。”
他匆匆饮了一杯,便转身离开。周围几位原本想看热闹的官员见状,也收起了轻视之心——这沈长史,果然不是寻常女子。
顾昀低声道:“孙维庸是齐王妃的堂兄,向来与齐王府走得近。”
沈青澜微微颔首,表示知晓。这只是开始,她心知肚明。
果然,又过片刻,一位年长的宗室郡王在敬酒时,借着酒意扬声笑道:“说起来,今日这般喜庆,靖王殿下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吧?殿下如今功成名就,府中却连个正妃都没有,实在不妥。不知陛下与贵妃娘娘可有中意的人选?”
这话一出,殿内不少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。皇子婚嫁从来不只是家事,更是朝堂势力联姻与平衡的大事。萧景玄如今地位不同,他的正妃人选,牵动着太多人的神经。
永和帝闻言,也看了过来,面上带着笑意:“景玄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。他自己可有想法?”
萧景玄离席,躬身道:“回父皇,儿臣此前一心军国之事,未曾考虑。如今北疆初定,确该思量。只是——”他话锋一转,语气诚恳,“儿臣以为,婚姻大事,关乎一生,需寻品性相合、志趣相投之人,不可草率。还请父皇容儿臣些时日,细细斟酌。”
他既没有拒绝,也没有应承,回答得滴水不漏。永和帝笑道:“也罢,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。只是莫要拖太久,朕还等着抱孙子呢。”
殿内一片附和的笑声。但沈青澜敏锐地注意到,在说到“品性相合、志趣相投”时,萧景玄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朝她这边扫了一眼,虽然只是一瞬,却让她心头微悸。
齐王这时笑着插话:“七弟眼界高是应当的。不过说起来,七弟身边已有沈长史这般才貌双全的得力助手,日常相伴,处理公务,想必也是默契非常。倒不知将来哪位闺秀有福气,能得七弟青睐,又能容得下沈长史这样能干的‘贤内助’呢?”
这话说得巧妙,表面上是在夸沈青澜,实则暗藏机锋——既暗示萧景玄与沈青澜关系暧昧,又点出未来靖王妃需要“容得下”沈青澜,将沈青澜置于一个尴尬的“妾室”或“下属”位置,更暗示萧景玄若重视沈青澜,便难以找到门当户对的正妃。
殿内顿时安静了几分。许多道目光在萧景玄和沈青澜之间来回逡巡,带着各种揣测。
沈青澜垂眸,袖中的手微微收紧。齐王这一招着实阴险,无论萧景玄如何回答,都可能陷入两难。
萧景玄面色不变,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:“皇兄说笑了。沈长史是父皇亲赏的王府属官,才干出众,恪尽职守,本王倚重她是因其能力,与男女私情无关。至于本王的婚事,正如方才所言,需寻志趣相投之人。若能得一位如沈长史这般明理睿智、能理解本王志向的贤内助,自是幸事;若不能,本王也不会强求。毕竟——”他抬眼,目光清朗地看向永和帝,“儿臣以为,夫妻贵在同心,若只重门第,不顾心意,反倒不美。父皇以为然否?”
他巧妙地将话题从沈青澜个人,转移到了择偶标准上,并且抬出了“夫妻同心”的大义,最后将问题抛给皇帝。
永和帝沉吟片刻,笑道:“景玄这话倒也有理。婚姻确需两情相悦,方能长久。好了,今日是端午佳节,这些事容后再议。来,众卿共饮此杯!”
皇帝定了调,众人自然不敢再深究,纷纷举杯。齐王眼中闪过一丝阴霾,但很快掩饰过去,也跟着笑饮。